“——你说。”郑云龙只觉得嗓子眼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，需要一升水才能把它送下去，他的嘴唇干涸，脸颊僵硬，太阳穴冒着火，他在生气，在发怒，这些极端而激烈的情绪围绕着他，困住他的手和脚，还蒙蔽了他的眼睛和耳朵，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看不清，声音也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是什么，他的冷静完全脱离了大脑，只剩下愤怒。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此刻觉得难以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思考，所有的问题扑面而来，为什么是我，为什么是他，他怎么会这样，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，什么时候的事，还有别人知道吗，到底是为什么，我哪里做错了。这些问题像是恼人的毛团粘满了他的身体，无法摆脱。

 

       也许对面的人朝他走了两步，也许对方抓住了他的手，也许是分镜切换或者焦距推进，不管怎么样，郑云龙看清楚了他发火的对象——阿云嘎，毫无疑问。在看清了阿云嘎的瞬间，委屈像是夏天的骤雨，凶猛而迅速地把他湿淋淋地罩了起来。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又酸又疼，他眼眶发热嘴里发苦，他把怨怼含在嘴里，又把舌尖上的哀婉舔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还保留着一丝理智的郑云龙告诉自己：这是在做梦。

       但仅存的理智也拍了拍他的肩膀：所以什么都是可能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到阿云嘎对他说：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，但我不是也对你做出了补偿吗。”阿云嘎深情又理直气壮地说，“难道我们以前没有过快乐的时光吗，你就不能看在过去的份上，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像是在自导自演一般，一个自己沉浸在故事里感受悲欢，另一个自己在监视器前冷静地指出了故事的逻辑问题：

       “编的编的，阿云嘎什么时候嘴皮子这么溜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这时候场景转换，郑云龙仿佛看到了刚才阿云嘎所说的那些往日的快乐时光。那些年轻一点的他们在他眼前飞奔而过。他们在舞台上发光，或者在排练室里幸福地流汗，他们争吵又和好，他们分喝一瓶水，分吃一个烤红薯。他们大笑，然后安静地拥抱。他们在天气很好的日子里出门，心里仿佛填满了甜蜜而柔软的泡泡，阳光和微风都刚好令人陶醉，可以这样无所事事又幸福地度过一天又一天，在这样的情绪里，所有小事都令人陶醉，说的所有话都是甜言蜜语，经过的所有场景都浪漫如星空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候对视都仿佛亲吻，微笑是在说我爱你。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的心被这样饱满而纯净的爱意填满，令他想起下午四点半照在木地板上的阳光，软乎乎的猫咪肚皮，可以整个人陷进去的沙发，半醒半睡的午觉之类的事情，他希望这样的感觉永远不要消失，他希望这样平静而愉快的时间永远不要停止，他希望爱得再久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而那个站在旁观角度的郑云龙在心里大声说：

       “你知道为什么爱如此可贵吗，因为爱是如此珍稀。你知道这是一段回忆，而根据故事的发展，此时应该有转折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也希望我是毫无保留地在爱你，我亲爱的。”梦中那个又深情普通话又利索的阿云嘎说，“但我不是，哦是的，我必须要向你坦白，我的心——我的整颗心——并不完全地只属于你一个人，它是自由的，我无法剥夺他的自由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想说什么。”郑云龙听到自己冷静地问，刚才如同浸泡在温水中的心逐渐变得冰冷，他直觉地知道现在对面的阿云嘎一定要说一些非常王八蛋的台词了，剧本里都这么写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在你身边时间够久了，我需要去他身边……”有一道光打在阿云嘎身上，给他那个隐忍又挣扎的表情一个特写。

 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此时觉得这束光来得突兀又美妙，他们到底是站在哪里说话，怎么能让阿云嘎在自己的梦里如此大放异彩，还给他那些不中不洋的台词，什么都莫名其妙的，这故事说不通，但这情绪又如此真实，爱恨痴怨都太逼真，伤身体，想休息，需要睡一个不做梦觉补充能量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混混沌沌中，梦中的阿云嘎又和他说起他不乐意听的东西，他说：

       “我那时已经决定要离开你，但我知道你离不开我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看监视器的郑云龙跳起来反对：“说谁他娘的谁呢！”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一挥手，“——所以我留了一部分我自己给你，希望能够填满你之后的人生，我亏欠他太多，当然，我对你也心有愧疚，希望这样可以偿还你为我付出过的岁月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爸爸你就少说两句吧，没看到爸爸都气成这样了吗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忽然有声音加进来，郑云龙甚至还有时间分辨了一下，哦，原来这是一个新的人物，他是我的儿子，是梁鹏杰。

       怎么不是蔡程昱。

       这小子忒忘恩负义了，连梦里都不来帮我吵架。

       可能他觉得阿云嘎肯定吵不过我吧。

       这就是阿云嘎说偿还我的一部分自己吗，这什么绝世傻逼思路，真是逻辑鬼才，陈世美看到都要自叹不如——不对，为什么要用陈世美来打比方——反正这个傻屌操作我他娘的是服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还在说着什么，踏上前来不知道想要拉他的手还是扶他的腰，阿云嘎就是这样，黏黏糊糊的，一直都凑得很近，又好又不好，郑云龙被来自阿云嘎的温度蒸得有些混乱，脑子里无法理清的念头越来越多，他像是被无数根线绑在原地，而身上每一根线的源头都牵在阿云嘎身上。

 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在同自己说话，甚至阿云嘎都变成了好几个，越来越多的声音把他埋了起来，梁鹏杰也在说话，所有人都可以说话，只有他无法开口，他越是想要反驳越是想要解释越是想要争辩，就越张不开嘴，他目光如炬却说不出半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会儿想这是梦，别信，一会儿又想梦怎么了，梦里的傻屌就不是傻屌，梦里受的委屈就不是委屈了吗，老子就要他妈的生气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睁开眼的瞬间，刚才的梦境就立刻模糊了起来，他什么细节都不记得，只剩下对阿云嘎的怒气无比清晰。

       他背叛了我，他要跟王晰或者周深要不高天鹤反正另一个人走上爱情道路，他想得美！

       拢共就那么宽的路，他妈的走不下三个人！

       到底是谁！

       那都什么狗屁人选……

       这节目真是太累人了，我都在胡思乱想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是选歌的问题吧。

       他姥姥的阿云嘎还是始乱终弃……

       我看他是眼瞎到下世纪了，还要离开我！

       大彪子！

       他还转头装可怜，还挺理直气壮，还要腐蚀我！做梦去吧！

       我好生气，我要和他对峙，我要把他始乱终弃沾花惹草的判决书扔到他脸上！

       什么狗玩意儿！

       做梦真累。

       他大爷的，我不能忍！

       恁娘，要不是我手里没个刀……

       傻逼！

       还他妈抛弃了我！

       艹！

 

       思至此处，郑云龙用抛披风的姿势把被子掀开，踢上拖鞋两步就迈进了卫生间。那个时刻他就是堂吉诃德，阿云嘎就是风车，他的话语就是匕首是投枪，一定要把阿云嘎扎成个筛子让他痛哭流涕认罪伏法。

       在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之后，郑云龙有点冷静了下来，他看着镜子里沾满水珠的自己，觉得有一点点好笑。他刚才想干什么，想去找到阿云嘎骂他一通？

       “可拜闹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这个事，周杰伦是怎么唱的来着？

 

       那天是第一次三重唱的试唱排练，阿云嘎自然而然地担起了组织排练的职责，大概是起床不久，他也有点没精神，只是轻轻地嘱咐另外两个人：“咱们先试着合一遍，看哪里需要注意，不用太正式，轻松一点。”然后对郑云龙笑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还沉浸在梦境带来的情绪里，他看阿云嘎怎么看怎么生气，但是他又明白自己这怒气来得毫无道理，说不出口，所以只能不回应阿云嘎那些熟稔的交流。

       反正做出一副因为很困所以没有情绪干任何事的样子总是很方便，郑云龙想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梁鹏杰第一次的公演舞台，他特别紧张又特别激动，殷勤地打开手机翻出早就找好的歌词，一口塑料普通话仿佛在长沙生活了三年而不是三个月。

       “龙哥，嘎子哥，看歌词不咯。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撩了撩刘海，和梁鹏杰凑到一起看手机屏幕，阿云嘎只能掏出了自己的手机，摁开百度，磕磕绊绊地输入拼音。

 

       前奏的鼓点如同拉开的帷幕，郑云龙的情绪跟着鼓点一起激烈了起来，昨天晚上的那些情绪忽然一股脑又回来了，他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。

 

       沉默的嘴唇

       还留着泪痕

       这不是胭脂红粉

       可掩饰的伤痕

 

       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傻逼梦里，那些酸楚，委屈，不甘，痛苦，郑云龙抿了抿嘴唇，怕是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开口大骂阿云嘎负心汉。

 

       破碎的心灵

       流失了多少的情

       弥补的谎言

       偿还的借口

       我怎么去当真

 

       爱的心路旅程

       只能够你我两个人

       不可能是我独徘徊

       也不可能三人行

 

       词是之前就分好的，本就不是什么正式的排练，阿云嘎唱得很轻，声音像是飘在半空中，到这里时，郑云龙倒是想起来了点梦里的细节，阿云嘎说什么来着，说他一颗心分成了两半，说他希望左右右手两碗水端平，说如果郑云龙不能接受的话，他会把一部分真心留在郑云龙这里，再请郑云龙放他自由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你可以去找新的恋情

       也可以不留一点音讯

 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忽然一拍沙发站了起来，其实他唱出声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，这一句的情绪饱满得仿佛冲破云霄的如意金箍棒，要把天也捅出个窟窿，要接下一句的小梁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，但张着嘴却忘了要继续唱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和梁鹏杰一起抬着头看他，三个人旁边的伴奏兀自地响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郑云龙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，有点尴尬地站着没动。

       反而是窝在旁边沙发上扒橘子的王晰说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看大龙这情绪，饱满，老艺术（su）家了。”王晰还抽空拍了拍手，是个带着橘子味的掌声，点评完了隔壁组合排练场面的王晰老师冲李琦挥了挥手里的橘子，“湖南的橘子就是好吃哈。”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慢吞吞地，有一点像是在发梦似地问郑云龙，“不是，刚刚，我们不是说，先随便唱一下，合一下试试。”他笑得有些勉强，“怎么，这么激动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刘海，先笑出声来缓解尴尬，

       “我昨天晚上做梦跟你吵架来着，真吵，吵好长一段，醒了看见你还特生气，一时间没控制住，随便发泄发泄。没事没事，重来，我保证这次理智，控制。”

       被刚才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影响到了的梁鹏杰一直没敢说话，绷到现在才松了一口气，“天呐，龙哥你刚才好凶哦。”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用手里的纸挡住了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能怕啊，”郑云龙这时候也放松下来，他冲梁鹏杰挑了挑眉毛，“你得站我这边，咱们俩一条战线的，我们一起骂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点头，“没错，大龙这个情绪，特别好，小梁你要学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快到饭点时工作人员来通知说今天中午聚餐，要去另外一个地方，请他们准备一下然后在门口大巴车那里集合。

       王晰的王者荣耀刚结束一局，把手机揣兜里站起来伸懒腰，“走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抬着点下巴，冲郑云龙使眼色，“哎，那个……”郑云龙心领神会，于是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地拖拖拉拉地收拾东西，直到排练室里只有他俩人。郑云龙凑过去一点问阿云嘎：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这时候的郑云龙以为是阿云嘎在刚才的排练过程中有什么心得体会，急切地想要拉着自己分享一下艺术成果，就继续慢条斯理地收拾谱子等阿云嘎开口，有一张纸刚才被抓皱了，现在他正用手指慢慢地捋平。

       阿云嘎握着他的手肘，轻声又委屈巴巴地冲他说：

       “你别生我气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这种场面郑云龙是见过的，他不是特别慌。但总体来说还是有点慌张的，毕竟这句撒娇在他看来没头没尾，令他困扰，尤其是阿云嘎抬着点眼皮看他，目光灼灼又楚楚可怜，那浓密的睫毛像是氤氲的雾气，又像小狗湿漉漉的鼻子，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。

       要不是见过这样的景色，郑云龙又怎么能够迅速地完成轻笑，低头，抬头，再次轻笑说“我没生气。”的行为呢。

       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恳，他继续解释道：

       “我真没生气，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在阿云嘎的眼神中逐渐放松下来，于是又跟阿云嘎说了一句，“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梦里啊。”阿云嘎话接得飞快，像是早就等着郑云龙问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把手里的谱子折好，“没有，我那不是唱歌情绪到了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没想到阿云嘎不依不饶的，笃定道，“不呢，你是真生气了。”他话说得认真，说到这里又来拉郑云龙的手，像是诚恳地道歉又像是在敷衍，“你别生我气，我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还没说话，阿云嘎又说：

       “那我能问问，我在你梦里，错哪儿了吗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来拿围巾的王晰这时候刚好推门进来，只听到了阿云嘎最后那句错哪儿了，忽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，“你错哪儿了，你错就错在非要跟我抢深深！”

       郑云龙大笑，搂着阿云嘎的肩膀一边点头一边说对对对，就这个，阿云嘎就跟着一起笑，还顺势拿肩膀撞了一下郑云龙。

 

       去吃饭的路上阿云嘎又去拉郑云龙的手，眼神和笑容都暖洋洋黏糊糊的，郑云龙半阖着眼睛任由他牵着，肩膀和肩膀叠在一起，而他心里轻飘飘的。

       王晰在前面一边抽气一边系围巾，和旁边的人说“哎呀妈呀今天没穿高领儿，长沙这个冷啊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梁鹏杰不知道为什么在哼歌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爱的心路旅程，只能够……两个人，……是我独徘徊，也不可能三人行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小梁，现在不懂，以后你就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