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完了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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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延安去
今年春天特别冷,风夹着水汽直吹进人的骨头缝里,酸涩如同陈年的病。江水翻出灰色的浪花,太阳照得到的岸边腊梅有气无力地开着,虽说冷香怡人,可比起这好没意思的风花雪月,还是一杯暖得烫手的黄酒更让人喜欢。
江边半山腰有间酒铺,如今天冷,地还冻着犁不动,几个庄稼人在里面躲懒,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黄酒,一面聊起了最近的一件“大事”。
“……我听说的,马上有政治要犯要往咱们这里过一趟。”
“哪里的政治要犯哦。”
“喏,就上海滩的,要往重庆送,顺着江,不就要路过这里?”
“我说保长急着往家里买酒买腊肉……这次的这个什么要犯是个什么来头?”
“这个……”挑起话头的庄稼汉忽然有些迟疑,有人接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。
“来头?来头大着呢,有钱人啊,半个上海滩都是他家的,他在黄浦江上跺跺脚,重庆都要抖三抖。”对方也是一身粗布打扮,手里揣着一壶酒一盘花生米,自来熟一样就往桌子上凑,“我听说的啊,这个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,大少爷,穿金戴银,还留过洋呢。”
“那怎么还是政治犯。”
“《水浒传》听过没?”自来熟的外乡客随手拿了一根筷子,敲着筷笼说,“第七回,花和尚倒拔垂杨柳,豹子头误入白虎堂。第八回,林教头刺配沧州道,鲁智深大闹野猪林,再到第十回,林教头风雪山神庙,第十一回,林冲雪夜上梁山。想那林冲,怎么说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,最后还不是让高俅在白虎堂摆了一道,最后只得刺配沧州道,落草梁山泊。”
黄少天往外面看了看,笑嘻嘻地摆了一副说书的样子,
“我看天色不好,怕是这几天也要下雪,就希望这个林教头别再来上一出风雪山神庙的戏码,现在可没有梁山泊——”他话说到一半,眼角撇到棉布门帘微微动了一下,硬是拽住了话头,“说到这梁山好汉,我第一个佩服卢俊义……”
喻文州靠在车厢里,他身上还穿着他被捕时的那身西装,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掉了两个,还有一个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,他背后的铁皮板冷得像是冰块。这几层单薄的布料根本抵挡不住严寒,他浑身都冻得麻木,几乎失去知觉。然而他的表情却十分平静,甚至还在轻声地哼唱着什么。
“……春天里……那个百花香……太阳照在我的……破衣裳……”喻文州摸了摸袖口,希望能把撕裂的布料再按照他们原来的样子拼合到一起,他徒劳地试着,“……为了吃为了穿,每天都在忙……”[1]
“嚯,大少爷还有心唱小曲呢,”负责押解喻文州的人足有一个小队,军统,宪兵队,日伪军,有人来给他送吃的,两个冷硬的饼子随便扔在车厢里,那人点了根烟,揣着手靠在车门上,看喻文州费劲地挪着拷在一起的手去抓饼,一边冷嘲热讽,“干什么不好,你干这个,还为了吃为了穿,你这就是为了没得吃,为了没得穿。你看看,一个大少爷,细皮嫩肉的,放着家里的锦衣玉食不要,在这儿受罪。”
“谢谢。”喻文州小声地说,饼很难嚼,他每一口都要花很久时间。
那人抽完了烟,恋恋不舍地使劲吸了吸烟屁股,刚要扔烟头,就听到喻文州说:
“能给我点水喝吗?”
“啧,事儿不少。”
“重庆要我活着,我细皮嫩肉的,有些事情不好说,这一路可麻烦您了,”喻文州露出了一个笑容,“现在,我想喝水。”
那人骂骂咧咧地关上车厢门,去给喻文州找水去了,喻文州换了个姿势靠在车厢里,继续一点一点地吃着那块饼。
他想,现在他必须活着,在把消息交给来接头的同志之前,他要坚强地活着。
黄少天挑开门帘,冷风从他的领口灌进去,他抖了抖肩膀,缩起了脖子,揣着手远远地打量那辆铁皮车,他好奇地左看右看,有人打开车厢,递进去一个陶土瓶子。
“这种乡下酒,不知道大少爷喝得惯吗?”那人轻蔑地笑了笑,“可别说哥几个虐待你。”
黄少天看到一双苍白的手,指节用力的地方泛着红,他立刻扭开视线,跟一个正在抽烟的宪兵套近乎:
“老总,那里面的是谁啊?”
“去去去,乡巴佬,打听这么多干什么。”
黄少天讪笑,揣着袖管走开了。他匆匆地走进一个小巷里,四处看了看,推开一扇斑驳的木头门。
“我确认过了,是他没错,”黄少天接过旁边让人递过来的衣服,一边换一边和旁边人说,“快走快走快走,晚上还得去吃大户呢,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。”
“黄少,”郑轩早就换好了衣服,接过黄少天换下的棉袄提醒他,“切记切记,关心则乱,冷静啊。”
“放心,”黄少天一边系着衬衣的扣子一边冲郑轩眨眼,“我是多么冷静的人呐。”
郑轩把领带给他递过去,小声说了一句,“压力山大……”
“别啊,你压力大什么,我压力才该大,”黄少天偏了偏头,“我想想啊,我上次当着活人面演戏还是在学校里,这么多年过去了,不知道生疏了没。”
黄少天踮起脚转了个身,曲起手臂,做了个挂着手杖的姿势,矜持优雅地问郑轩:
“看看,像不像,快叫声少爷我听听。”
“少爷,走吧。”郑轩无可奈何地扣上鸭舌帽,和黄少天一前一后地出门。
黄少天冲郑轩打了个手势,对方递上来几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,他像是请众人夹菜一样云淡风轻地说,“初次见面,不成敬意。”
“这怎么好意思,还让黄少爷破费了。”
“我也就不和大家说场面话了,我表哥,我亲姨妈的亲儿子,现在就关在市政府监狱里,我刚从上海看了姨妈,走的时候姨妈拉着我的手说,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表哥给带回去,”黄少天扫视众人,眼睛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,“这位就是押解我表哥到重庆去的吧。”
“哎这……”对方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,讪讪地拱手,“都是公务,公务。”
黄少天点了点头表示理解。
酒过三巡,黄少天略微扯开了些领带,带着点酒意问,
“我来时姨妈也没说清楚,我表哥不是在银行里做得好好的,怎么会就被抓了?”
这时酒桌上所有人都带着探寻的眼光盯着那个随行的日伪小队长。
“这要我说,真是……”对方的眼睛在桌上踅摸了一圈,最后夹起来一块红辣椒,“黄少爷,你表哥,是这个色的……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,”黄少天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情,拍着桌子笑得像是直不起腰来,“哎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……”
“这还不算大事啊!”
“你说他是共党?共党一个一个穷得没裤子穿,我表哥像是没钱的人吗?真是脑子让驴踢了才会去当共党,”黄少天忽然压低了声音,露着点狡黠的笑容,“我从上海来前,倒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,我表哥被抓的理由,我也猜到了大半。”
“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周家,有个二小姐你们知道吗?”见众人都摇头,黄少天露出些得色,“哎,不知道就对了,周二小姐留洋多年,前些日子刚回到上海。”
“周二小姐不爱说话,也不爱抛头露面,这可急死了上海滩一众的大少爷,你们知道孙少爷吗,这些大大小小的少爷里面,显得他特别急。偏偏这个周二小姐,不和别人看电影喝咖啡,单和我表哥出去逛,孙少爷急也没法子。”
有人发出些笑声,黄少天挑了挑眉毛,继续说。
“我表哥哪里知道这些,后来那孙少爷急归急,到还是让他急出个办法……”黄少天摇了摇头,“他竟然编排我表哥是共党,我倒是没想到他还真能为了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。”
黄少天的手指摸着酒杯的边沿,忽然使劲敲了一下,敲得酒也洒了些出来。
他这一番话里,真真假假。
喻文州被捕是因为一份重要的军事部署,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把部署重点带了出来,没多久就被击毙在街头,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被翻了个遍,也没找到半点军事部署的线索,喻文州作为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,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了起来。那份军事部署属于敏感文件,没有人多透露喻文州被捕的具体原因,只有少数上峰人物才知道。对外只说银行行长喻文州犯了些政治错误,要他去重庆“说说清楚”。这也是碍于喻文州家里在上海还有些关系,只能干脆把他送到重庆去审讯,一路顺着长江逆流而上,现如今到了湖北地界,上峰却有了别的打算。
黄少天的身份是借的,他哪是什么大少爷,也不是喻文州的表弟。
上海周家倒是真的树大根深,可周家并没有个二小姐,有个二少爷是真的,刚留洋回来不假,不爱说话也是真的,常和喻文州去看戏,喝咖啡。
“我表哥这个人就是脾气倔,还死心眼,孙少不就是觉得折了面子吗,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,让我去和我表哥说,登报道歉都不够风光,整个上海滩都能知道,”黄少天眼神微醺,“哪里还用去什么重庆,还说说清楚,风花雪月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。”
他拍着胸脯说,“就这么定了,我去劝我表哥,叫他在这里就说说清楚,几位也不用老远地跑到重庆去,哪边都方便。”
那日伪虽说喝酒喝得多,听黄少天天花乱坠说了半天,也只答应他能去见见喻文州,说说话,至于保证书,写了自然是好事,不写也无妨,怎么都是要重庆见分晓的。
黄少天出了门,冷风当头吹了一阵,觉得清醒了点,他揉了揉脸颊,和郑轩说:
“你先回去,我走着回去,路上冷,我要清醒地想点事情。”
郑轩点了点头,扭头走了。黄少天一个人只穿着西服和呢子大衣,脚步有些虚浮地缓缓走在街上,他的鞋跟在石板路上叩得哒哒响,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,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里稀疏的星星。
“表哥啊表哥,怎么样,呆烦了吗?”黄少天晃着脑袋进来,在看到喻文州之后忽然摔了手里的东西,“你们有多大的胆子?这么对喻少爷,不怕喻少爷日后出去让你们一个个都没好日子过?哎我看也用不着日后了,看我怎么——”
“少爷,”跟着来的郑轩特别有眼色地拦了他一句,“说夫人交代的正事。”
“哦对对对,”黄少天快走了几步上前,摸了摸喻文州的胳膊,“表哥啊,你可受苦了,有些人看你不顺眼,这是要玩死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?”
“家里好吗?”
“能好吗,姨妈哭得眼睛肿得老高,这不就是家里让我来见你的吗?”黄少天冲他挤了挤眼睛,熟稔的态度倒真像是他的表弟。
喻文州没想到会是黄少天来和他接头,可他又隐约觉得这样挺好的,这样在他工作的最初和最后,都有黄少天。
那时候喻文州刚参加地下党,第一个直接联络人就是黄少天,那时候交通站是个钟表铺子,喻文州时时穿着体面的西装,挂着怀表上门“擦擦油泥”。说是在钟表铺子后面和掌柜的喝茶,其实他和黄少天在地下室印报纸,他把衬衣的袖子高高卷起来,佝偻着身子趴在矮桌上刻蜡纸,黄少天站在靠气窗的地方印传单,一面印一面还要注意着外面的动静。喻文州刻完了蜡纸,偶尔会和黄少天一起看进步书籍,那时候他们肩挨着肩坐在矮凳上,翻着同一本书,时间久了,翻书的动作仿佛一个人一样。
后来他留在上海,黄少天去北平,他偶尔在深夜的电台里会听到来自北平的消息,由于工作领域没有重叠,他们许久没有直接联系。
喻文州时常利用职务之便为地下组织提供各种物质支持,直到他听说从他手里过的一批武器,在北方战场上起了重要的作用,他就觉得,他和黄少天好像还和从前一样,合作无间。哪怕他们现在一南一北,却像是大树的根系,共同支撑着地面上的枝繁叶茂。
而他最初记住的一套用与交流的密码,也是和黄少天一同商量制定的。
家里就是组织,家长里短就是经济和物资,看书就是有关军事的事情,等等许多……
“你记得我书柜上那一套绣像的《三国》?”喻文州靠在牢门边,“你小时候常说想要。”
“记得,那时候我最喜欢赵子龙,想偷偷扯了你那张图藏起来算了,”黄少天忽然皱了皱眉,“这样说话太不方便了,把这门打开,我进去和我表哥好好说说。”
他又小声跟狱卒说,“他面子薄,你们就这么看着让他写他一准不好意思,一刻钟,要不十分钟,我跟他说着就能写完,”黄少天指了指拐角,“劳烦几位就在那儿稍微等一会儿,要不了多久。”
“大家都是当差的,说实话这些,咱们两头得罪不起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,黄少天手里又递了些东西出去,于是对方话头一转,“表哥表弟一起说说话,也不是什么大事……”
“对嘛。”黄少天拍了拍对方的肩膀。
从前喻文州和黄少天呆在一起时,多半都是黄少天在说,他在听,如今他急着要把他记在脑子里的军事布置都告诉黄少天,那短短的几分钟里,反而是他一直在说,黄少天安静地听,手上不停地替他写那封所谓的保证书。
这时哪怕眨眼都像是多余的,喻文州盯着黄少天的脸,像是时空静止一般。
黄少天只是安静地,盯着不停地说着话的喻文州,他们是多年的革命战友,眼神已足够交流。
喻文州最后缓缓地,用嘴型比划着说道:
“请组织放心,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,绝不会出卖一个同志。”喻文州看着黄少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,吹了吹还没干的墨迹,把纸折了起来,喻文州对他笑了笑,“好久没见你,再见总是件高兴的事……”
他鼓起勇气,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:
“黄少天……同志。”
喻文州在说出那个称呼之前犹豫了一刻,从前他很少有机会这样称呼黄少天,他想到这样第一次喊他同志,也许也就是最后一次了,这样突如其来的感慨,让他的声音发起了抖。
“表哥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,日后我少不了要去找你,我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,”黄少天伸手拉了他一下,给了他一个拥抱,擦着他的耳边小声说,“喻文州同志,你的任务还没完成,你要到延安去。”
到延安去。
这四个字像是一句咒语,喻文州连掩饰的表情都做不出,他愣在当场,是他听错了吗,刚才黄少天跟他说了什么?
“到……”
“到延安去。”黄少天在他的耳边小声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。
黄少天放开喻文州,拍了拍他的袖口,“那就这样,我外面还有些俗事,有空了就再来看表哥,就跟我说的那样,别总想那什么周二小姐。”
黄少天走前,把那张写得骈四俪六的保证书塞进狱卒手里,“你看,我说的吧,我来和我表哥说说话,大家都好交差不是。”
前脚黄少天刚走,后脚喻文州忽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,和他之前一贯的逆来顺受温和的样子完全不同,他抓着狱卒的袖子,力气大得一点都不像饿了几天的人,“让我出去,我不是共产党!你们去问周二小姐,去问她!她现在怎么样了!我不是写了保证吗!让我回上海!”
狱卒气急,几个人围起来打了他一顿,下手不算特别重,也不知道是不是喻文州真是太娇贵,还没怎么样,就蜷着身子吐起了血。
“表哥!”黄少天像是被风刮进门一般。
喻文州斜靠在床头,一只手被拷在床柱上。
“怎么回事?”黄少天瞪着眼找了一圈,最后揪着一个白大褂问。
“胃出血。”医生摸不清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人,只能照实给了一个简单的答案。
“上峰有指示,那什么,黄少爷,我们稍出去一下,你和你表哥说说话。”几个看守只知道喻文州这个人十分重要,是重庆点了名要活的,之前下手没轻没重的,谁知道给人家打到医院来了。这种政治犯说不定是一时落魄,做太绝难免伤和气,一般都会得过且过,只当说是要多给自己留一条路,于是见黄少天来兴师问罪,颇识相的退了出去。
“这么巧?”黄少天问。
“你看是不是要下雪了,刚好演一出风雪山神庙……”喻文州笑了笑,伸出手在自己脖子里划了一道,“我看最迟明天。”
“哪里,我看不会,”黄少天点了点头,指了指外面,“天气啊变得快得很,我倒是觉得要出太阳了。”
喻文州会意,黄少天接着说,“今年过年时我特别忙,都没能去看姨夫姨妈,现在十五都过了,姨妈说我大了就没良心,信也不写电话也不打。”
“不要紧,”喻文州笑了笑说,“今年过年大家一起过年。”
“那还有好几个月。”
“来日方长。”喻文州冲黄少天眨了眨一边的眼睛,露出一个笑。
“明天就执行,”有人在拐角的阴影里使劲挥了下手,“下手狠一点,不能让他看见第二天的太阳。”
入夜,看守换班时,听到喻文州靠在床头在哼歌,
“……成败不是从天降,生铁久炼也成钢……向前进,莫彷徨,黑暗尽处有曙光……”
“唱吧唱吧,”看守冷笑了两声,小声说,“反正也没多久了……”
喻文州小声说了一句什么,声音太轻,看守想凑上前去听清楚时,被喻文州手里的刀片划断了血管,喻文州技术不熟练,划了几次才划断,他松了松手腕,走到窗边拿着不知道什么亮闪闪的晃了晃。
黄少天叉着手在院子里面散步,走了几步忽然大喊:
“飞机!轰炸!”
没过几秒只听轰地一声,锅炉房炸了。
喻文州和黄少天混在人群里往外跑,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巷,郑轩给他们留了车和换装的衣服,黄少天一边换一边问他:
“你这些都什么时候学的?开门撬锁,还会造小炸弹了?”
“上学的时候。”
“留洋的时候?”
喻文州点头。
“你不是学的金融吗?算账的。”
“这算是……”喻文州想了想,“选修课。”
连喻文州都有些惊讶,那些年轻时学过的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的技艺,竟然真的有帮上忙的一天。
“快走,不然就该封锁了。”
黄少天觉得自己真不能乱说话了,这乌鸦嘴,好的不灵坏的灵,他们刚开到城门口,就看到有拿枪的大兵正在设路障,拦住了他们说不能通过。
黄少天一面在兜里摸匕首,一边陪着笑脸说:
“老总,行个方便,真是有急事啊……”他和大兵拉拉扯扯,把小队长也引了过来。
黄少天心下一凉,刚要伸手,被喻文州按住了手腕。
喻文州冲来的人扬声说,“有点事情,我要走了。”
对方的脸始终隐在黑暗里,只能看到他身形滞了一滞,随后便叫人搬开路障。
车开出去一段距离后,黄少天才想起来问喻文州,
“那个……”
“那是于锋,”喻文州疲惫地缩在位子上,“我为前来接头的同志安排的,如果出了什么事封锁,他能送人出城,只是没想到是我占了这个便宜。”
喻文州闭上了眼睛,“我睡一下。”
他好像看到自己永远收拾地和之前一样的书桌,上面没有一片纸屑,所有的书和文具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边[2],喻文州伸手打开台灯,对着一份军事部署图揉额角。
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,任何细节都可能扭转整个战局。
“你准备好了吗?准备好随时为革命牺牲了吗?”
喻文州仿佛看到自己点了点头,说:
“是的,我准备好了。”
“那你准备好建设新生活了吗?准备好到延安去了吗?”
延安……
“喻文州同志,”黄少天推了推喻文州的胳膊把他叫醒,“喻文州同志,醒醒,欢迎你正式来到解放区。”
喻文州深呼吸,睁开眼时,万丈霞光照进他的眼睛,他们正走在一条闪着金光的路上,路两旁开满了油菜花,太阳出来了,他心头一热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延安,他就要到延安了。
“我想唱歌!”黄少天扭头盯着喻文州的脸,他说,“喻文州同志,我高兴得想唱歌!”
“好啊,唱个解放区的歌吧,”喻文州撑着一边的额角,笑着说,“我没有听过解放区的歌。”
“好,你等我想想啊……”黄少天偏着头想了一下,“就唱这个吧。”
他放肆地扯着嗓子唱了起来。
“山丹丹的那个花开红个艳艳个鲜,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,”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唱,“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,来啊,你跟着我一起唱啊。”
“千家万户,哎嗨哎嗨呦,把门儿开,哎嗨哎嗨哟,快把咱亲人迎进来,哎哎哎嗨呦啊呦。”黄少天迎着朝阳,挥着拳头唱歌,他的声音肆无忌惮地跳跃着,他拉了一下喻文州的手,“一起唱啊!”
喻文州在留学的时候,很喜欢去教堂听唱诗,他曾想象,那应该是他为之奋斗的新生活的样子,温暖平静;他也曾坐在高穹顶的剧场里听雄壮的进行曲,他认为那是像他一样的无数个同志们,手挽着手为了革命牺牲的背景音乐;他还曾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,听小提琴拉奏的《春》,阳光在琴弦上跳动的姿态如同花开,他觉得那婉转的音调像是希望,像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,打开一扇门,一扇通向更加平等生活的门,门后面是充满了希望的花园。他在上海时在十里洋场中跟人虚与委蛇,在酒醉金迷的晚宴上和人推杯换盏,听过许多甜蜜绵软的情歌。他被捕后,在冰冷的囚车中反复哼唱过小调,他热爱着新生活,向往着延安,可从没听过来自延安的一首歌。
他常用一句话安慰自己,革命者都是浪漫主义者。喻文州并不知道新生活究竟是什么样,却一直为之奋斗,他没去过延安,却在心中留有一个延安。那是他最向往的地方,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者聚在一起,他们唱着解放区的歌,延安,这样光明而温暖的画面,曾经帮他度过无数个寒冷阴郁夜晚。
如今,他真的听到了来自延安的歌声,走在去往延安的路上。
充满了生命力的,恣意表达着对革命的热情和感谢的歌声,喻文州甚至能通过这样的声音,看到自由平等开放的解放区。
我要去延安了,喻文州再次在心底重复了这一句,我要去延安了,我要去建设新生活,我要去迎接民族的解放,我要去延安了。
我要去我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地方,我要去我视为精神支柱的圣地,我要去开始我崭新的人生,我,要到延安去!
喻文州跟着黄少天高高地扬起了手,他还不能完全跟上黄少天的调子,只是跟着唱那一句“哎嗨哎嗨哟”,后面黄少天开始自己编词唱,他唱一句,喻文州答一句。
“我跟文州!”
“哎嗨哎嗨哟。”
“去延安!”
“哎嗨哎嗨哟。”
“解放区里把家安——”黄少天握紧了喻文州的手,高高地举起,他们迎着朝阳往前走,身边开遍了金黄色的油菜花。
他们就这么一路唱着歌,到延安去!
完
[1]《春天里》的词作者关露,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,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,由于伪装身份是亲日派,始终被认为是“文化汉奸”,多年后才得以平反。
[2]李克农,与钱壮飞,胡底一起,作为优秀的地下党工作者被周恩来称为“魔潭三杰”,他的孙子回忆他时说,大概与他做地下党时的习惯有关,他的书桌,用完了总是要规规矩矩地收拾好。来自某一期《Vista看天下》,主题是讨论《潜伏》中的共产党地下党原型。
References:
《林海雪原》(1.同样在开头写了天气冷,用以引出剧情,不过原作是“干冷”,这里是“湿冷”。)
《红岩》(1.同样写了翻滚的长江水,并用以烘托气氛。2.同样写了一句“还穿着被捕时的衣服”,然后我回忆了一下,穿着被捕时衣服的在红岩里明确提过这件事情的是两个人,一个是江姐,那身衣服就是著名的蓝色旗袍红色毛线开衫,一个是刘思扬,对了,刘思扬也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少爷,第二次被捕的时候虽然换了衣服,但是没来得急剪头发。3.红岩里面也有劫囚车的剧情,双枪老太婆领着华为劫的。)
《零号特工》(1.同样用四大名著来进行隐喻,不过人家用的是《西游记》,具体章节是“金猴奋起千钧棒”这里是《水浒传》,用的是第七至十回的部分章节。2.主角是人体密码本这件事情也一样,不过不同的是,零号特工的男主一个人背了一整本,而且男主是从延安来的,喻文州只背了一页,他是要往延安去。)
《霸王别姬》(同样提到了武生要看“夜奔”这一场戏)
《潜伏》(同样用“家里人”指代了共产党地下组织,哦还有《生死线》也是这么指代的,《红岩》也是这么指代的,《林海雪原》稍微带了一笔,不甚明显。)
《生死线》(交通站都是个钟表铺。)
《柳堡的故事》(同样写了油菜花田。)
《电影传奇——柳堡的故事》(由于原作《柳堡的故事》是黑白片,崔永元在做纪录片的时候专门重新拍了一个彩色版的,一个红衣服的“二妹子”站在油菜花田里面,冲着小连长跑过去。我所能想到的画面就来自这里。)
后记:
对,后面列了这么多无关的东西,我就是在赌气。
想看参考资料,没问题,我来列。
我看过的东西都想的起来。
可我没看过的东西,我是绝对不会说自己看过的。
不过还是诚意推荐以上所有参考文献!
红岩和林海雪原是我整个初中始终放在床头的课外读物,都上了中小学课外书单我就不赘述了,我来推个别的好了,崔永元的《电影传奇》系列特别好看,他还出了系列的书,看得我上课差点哭出来,哦对了说小说,《零号特工》和《生死线》好看!特别好看!!!!!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