系列文，是 Bedtime Story里面的一篇，呃收录在本子《休息一下》里面~

五百零一

 

 

　　黄少天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，他扭头看自己的窗户，一阵风吹来，他眯着眼睛偏开头。

　　“啊。”他听到有人这么说。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卧室的窗户大敞着，两边细亚麻的窗帘兜着风鼓动，有个人单膝跪在栎木窗台上，身影在深蓝色的夜里闪着宝石般的光，像某种优雅的猫科动物。他身上长风衣的下摆在空中猎猎作响，领口翻出来像是开到一半的花，上面别着镶有黑曜石的领扣，头上的礼帽歪在一边。帽檐的阴影是天鹅绒帷幕，偷偷漏出一截颈子光滑的线条。如同一场好戏的开始，全场安静，有一道光打在他的手指上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。那是一双好看的手，精雕细琢宛如流传了几千年的大理石雕像，有安静而摄人心魄的美，这双手属于一位年轻人，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礼帽沿上，指尖点着礼帽上塔夫绸的镶边，像是流星划过天空，他把礼帽摘下来向黄少天致意，露出整张脸来。

　　他是标准的美男子，英俊又年轻，他的头发和他的眼睛，他的嘴唇和他的睫毛，他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神袛亲吻过，他是夏天早晨穿过树冠的阳光，是秋天映着山色的湖泊。

　　

　　“晚上好。”他眨眼睛，像是盛满星光的湖水泛起涟漪，“你是剑圣吗？”

　　他问道。

　　黄少天的眼睛睁大了一下，挠了挠支棱着的发稍，“你是谁？”

　　“我是个猎人。”

　　“那就太不好意思了哈哈哈这位不请自来的朋友。”黄少天从床上跳下来，在地毯上滚了一下，起身时有一道蓝色的光，冰雨的剑锋稳稳地架在客人的脖子上，“你是猎人，但我可不是猎物。”

　　“嗯。”英俊的客人点头，完美的五官没有表情，他右手握着一把工艺品一样的枪，枪口抵在黄少天的额间，“我知道。”

　　黄少天笑得露出牙齿，手腕微微转动，“别激动啊美男子，小心你的手指头，我没有别的意思。”冰雨慢慢地离开对方的颈侧，挑起了他一边的衣襟，“沉默的神枪手，英俊的人举着镰刀，听说你从没有失败过是吗？”

　　黄少天用冰雨敲了敲他腰间那个金银色的扣子，“周泽楷，你不记得我了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你知道我是谁。”周泽楷把枪口往前递了递，“剑圣。”

　　“我一直等着你呢。”黄少天像是在跟老朋友寒暄一样说，“你走了很远的路来对吗，想喝一杯水吗，或者说你不喜欢喝水，那我可以给你拿新鲜的橘子汁，还是说你喜欢来一杯睡前牛奶？”

　　“我是来抓你的。”周泽楷收起了他的枪，跳下窗台，“走吧。”

　　“什么你竟然是来抓我的吗我可真害怕。”黄少天笑起来，“沉默的枪王，你来之前没有人跟你说过，每一个来抓我的人，最后都消失了吗？”

　　周泽楷摇头。

　　“今天太晚了。”黄少天说着又坐回了自己床上，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，“来？”

　　周泽楷没动，反而又掏出来了一把手枪，和之前抵着黄少天那把华丽而繁复的银白色“碎霜”不同，这一把枪上没有任何装饰，通体彤金色，像是荒原上的烈火，枪的制造师给它起了一个与之相符的名字——“荒火”。

　　“哎呦你有两把枪是吗真是不错，肖时钦太偏心了长得好看就能区别对待是吗。”黄少天冲他眨了眨眼睛，“听到这个名字如果你还不能判断我是敌是友的话，就有点说不过去了，还是说肖时钦这个名字不能让你回忆起他的脸，我必须换种方法，叫他——”

　　“机械二处军备队队长，守财奴肖时钦？”

　　周泽楷的枪放了下去，“我来抓你。”

　　“是的是的，但是你看，我跟肖时钦可是好朋友，我说我们今天晚上先睡觉，明天你再把我抓走？”黄少天往旁边让了让，“你看我的床很大，真的不来吗？”

　　不知道是因为黄少天的床看起来太有诱惑力，还是周泽楷真的困了，他靠过去坐在黄少天的床沿，后背倚在黄少天给他垒高的枕头上，盯着他说，“你先睡。”

　　“嗯……”黄少天想了想问，“你想不想听一个睡前故事？”

　　周泽楷摇头。

　　“好吧，晚安。”黄少天闭上眼睛。

　　周泽楷盯着黄少天的脸，过了一会儿他贴过去，停在一个可以看清楚黄少天睫毛数量的距离，听着黄少天的呼吸像是海潮一样涌起又落下，确认他的心跳平稳均匀，直到周泽楷自己靠着床头睡着。

　　这时黄少天忽然睁开眼睛，撑着手坐起来，他揉了揉周泽楷的头发，小声说：

　　“哎，你把衣服脱了再睡……”

　　周泽楷咕咕哝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，黄少天只能伸手去解那些繁杂的扣子和纽带，一边解一边小声嘀咕，“每次身上都这么多乱七八糟的，也不硌得慌吗哎我说周泽楷你倒是把手抬起来啊……”

　　这期间周泽楷一直没有醒过来，黄少天把他塞进被子里，他又在枕头上蹭了蹭，找到满意的地方，轻轻哼了两声。他的脸颊旁盛开着薰衣草和向日葵，他呼出的气息吹在花瓣和草叶上，像是真的有微风一样。

　　黄少天在书架上划了一道，低声说给自己听：

　　“四百五十九……第四百五十九天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喂，起来了，枪王。”

　　周泽楷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，看到身上盖着黄少天的被子时又是一紧张，他掀开被子跳了起来，伸手掏枪却摸了个空。

　　“在桌子上。”黄少天又指了指，“你衣服在旁边，我说你穿成这样上街难道不会被围观吗？”

　　周泽楷说，“有帽子。”

　　“有帽子怎么了？”

　　“看不到。”周泽楷说。

　　“这可真是——”黄少天忽然停下来，他瞪大眼睛，问周泽楷，

　　“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？”

　　周泽楷竖着耳朵听，有风吹过树冠的声音，有松鼠跑过草坪的声音，有雏鸟叽叽喳喳的啁啾，有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音，黄少天说的是什么声音……

　　“还有五步，三步，两步，一步。”黄少天说：

　　“哎！有人在家吗！”

　　有人在黄少天家的楼底下扯着嗓子喊，“那谁谁！你在家吗？”

　　“你别怕。”黄少天说，“我去开门。”

　　周泽楷心想，应该是你别怕，我可是来抓你走的。

　　

　　来者是个表情轻佻的年轻人，耳朵上戴着一溜耳钉，见了周泽楷并不觉得奇怪，像是认识他一样，熟稔地冲他点了点头。

　　“今天起得很早嘛。”

　　随后问黄少天，“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，你想先听哪一个？”

　　“坏消息。”

　　“你的休假快结束了。”青年随手拿起桌上的面包塞进嘴里，“有果酱吗？我要吃草莓味的。”

　　“你的坏消息还没说完呢。”黄少天说，“谁说的，什么时候要结束，为什么会结束，我可是请了长假的人，我还没休息好呢。说了这两句话就想吃果酱，你们黄莺总是这样贪婪吗？”

　　“你们乌鸦总是这么沉不住气吗？”青年自己打开了果酱的罐子，用手指抹了一点放在嘴里尝，“张佳乐说你休息得太久，剑会生锈，最迟两个月之后，你就得出现在他的桌子前面，否则……”

　　“你看到站在这里的这位小帅哥了吗？”黄少天眨巴眨巴眼睛说，“他是来抓我的，我得跟着他远走高飞。”

　　“祝你们幸福。”年轻人嘴里塞着面包，含含糊糊地说，“对了，还有个好消息。”

　　“我找到他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坐在桌子前面，手里转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圆片，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蔷薇花丛。有一只松鼠抱着松塔跑过去，毛茸茸的尾巴尖打着弯。

　　周泽楷问他：

　　“走吧？”

　　“你为什么要抓我来着？”黄少天问。

　　周泽楷沉默。

　　“你看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抓我，肯定不是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。今天公园里有喷泉表演，我们看完了再走吧。”黄少天说，“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。”

　　去公园的路上黄少天拉着他去逛农产品市场，买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面包，和水灵灵的黄瓜番茄，和小贩讨价还价。周泽楷觉得有点奇怪，所有人好像都认识他一样，他却完全不记得他们。

　　“……坐着等吧。”黄少天说，“哎你看那边。”

　　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广场上的钢琴前面弹着圆舞曲，他脸上挂着微笑，微微向后仰着，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。

　　“……你是阳光、空气和水，是面包、黄油和果酱，是山川、天空和湖泊，你是我珍贵的自由，我无上的勇气，我爱情的全部，就如同我的生命。”黄少天说，“哎，你觉得这几句写得怎么样？”

　　“还行。”周泽楷说。

　　“竟然只是还行，这个评价真是令我伤心。”黄少天冲前面努了努嘴，“马上就开始了。”

　　黄少天话音刚落，喷泉的水花就喷了出来。

　　“你坐的这个地方看得到彩虹。”黄少天得意地炫耀，“是不是棒极了？”

　　周泽楷点头。

　　“你喜欢吗？”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问，“你可以留下来吗？”

　　周泽楷想摇头，可他看到黄少天的眼神，直觉告诉他，这句话不止一个意思，他最好还是不要这么轻率就回答。

　　毕竟，他好像有点喜欢黄少天了。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给他拿来了新的枕头和被子，“你就在这里睡一晚上，我们明天出发。”

　　周泽楷摸着枫木的床柱想，其实也不用那么急。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靠在床上反复地摸着那枚金属圆片，用指甲划过上面的花纹，一片叶子。

　　在这么久之后，他第一次看到了确实的希望之光。

　　

　　时钟的指针转过十二点，又是新的一天了。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卧室的窗户大敞着，两边细亚麻的窗帘兜着风鼓动，周泽楷单膝跪在栎木窗台上。他身上长风衣的下摆在空中猎猎作响，领口翻出来像是开到一半的花，上面别着镶有黑曜石的领扣，头上的礼帽歪在一边。帽檐的阴影是天鹅绒帷幕，偷偷漏出一截颈子光滑的线条。如同一场好戏的开始，全场安静，有一道光打在他的手指上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。那是一双好看的手，精雕细琢宛如流传了几千年的大理石雕像，有安静而摄人心魄的美，这双手属于一位年轻人，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礼帽沿上，指尖点着礼帽上塔夫绸的镶边，像是流星划过天空，他把礼帽摘下来向黄少天致意，露出他的整张脸来。

　　“晚上好。”他眨眼睛，像是盛满星光的湖水泛起涟漪，“你是剑圣吗？”

　　他问道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是。”黄少天笑着说，“英俊的乌鸦先生，你是来抓我走的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周泽楷不知道怎么回事，他不是来抓剑圣的吗，为什么要端着一杯热可可和他坐在一起，听他说张佳乐的坏话。

　　“……所以你知道吗你这是被他骗了。”黄少天指天划地一样，“为什么要让你来抓我呢，我也是组织里的人，我也是一只乌鸦，你还看过了我的徽章，这一定是因为他们想看你出丑。”

　　“堂堂剑圣怎么会轻易让人抓走呢。”黄少天挑了挑眉毛说，“之前所有来抓我的人，他们都不见了。”

　　“所以说这样好不好。”黄少天指了指自己的床，“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们算账，现在我们就睡觉吧。”

　　周泽楷想了想，接受了这个邀请。

　　

　　黄少天拿起冰雨在木头书柜上划了一道，“四百六。”

　　他问周泽楷：

　　“你想听个睡前故事吗？”

 

　　第二天周泽楷和黄少天一起整理了房间，黄少天整理到一半就缩进阳台上的躺椅里睡着了，周泽楷一个人擦完了厨房。

　　黄少天醒过来的时候，看到周泽楷蹲在阳台上，衣服和短裤中间露出一小截没遮好的腰，脊椎骨嶙峋地凸着，像是一道又一道小山包。

　　“周泽楷？”黄少天揉了揉脸，“你干嘛呢。”

　　周泽楷被吓了一跳，肩膀收了收，接着没再动。

　　黄少天蹲在他旁边，看到一只松鼠，抱着几颗花生啃个不停。

　　“你喂的？”黄少天问，“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干这种事？”

　　周泽楷看了他一眼，“高兴。”

　　黄少天说，“那你能高兴地留下来吗？”

　　周泽楷说，“不能。”

　　黄少天点了点头，“我想也是。”

　　他想，已经耽误了一天，他们明天就要上路了，怎么能留下来。

　　

　　午夜十二点后。

　　周泽楷单膝跪在黄少天卧室的栎木窗台上，抓着礼帽向他行礼，

　　“晚上好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来给你讲一个睡前故事吧。”黄少天指着自己的书架，“你看到了吗，今天是第四百六十一天。”

　　

　　说实话，这个睡前故事一点也不动听。

　　沉默的神枪手和话太多的剑客属于同一个组织，用机械与金属对抗魔法世界的组织，他们被称作乌鸦，潜伏，然后攻击。

　　夜莺听到流言，说魔术师会带着水晶球出现，有两条路可以选，一条铺满荆棘，一条陷阱遍地。

　　沉默的神枪手和话太多的剑客被派往不同的战场，他们约好，等结束之后就去广场的喷泉前面会合，肩并肩占据最佳观赏位置的长椅，吃刚出炉香喷喷的面包，看松鼠抱着松塔蹭着脚踝跑过。

　　剑客披荆斩棘地到达了终点，给神枪手留下一条讯息。

　　“来抓我啊。”

　　神枪手完成了任务，看到了留言，在去往喷泉公园的路上遇到了埋伏，术士缓缓地抬起手，在他身上写满了复杂的咒语。

　　神枪手失去了他的记忆，他只记得要抓住话多的剑客，他每天都要想起这件事一遍，于是每当过了午夜十二点，他就出现在那个栎木的窗台上，摘掉礼帽对剑客说：

　　“晚上好。”

　　从开始到现在，一共四百六十一天。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他不记得他发过的誓。”黄少天说，“你是阳光、空气和水，是面包、黄油和果酱，是山川、天空和湖泊，你是我珍贵的自由，我无上的勇气，我爱情的全部，就如同我的生命。”

　　周泽楷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，他没有听完这个蹩脚的睡前故事。

　　“每天你都会来，然后离开。”黄少天说，“我每天都问你能不能留下，有时候你说好，然后离开，有时候你说不好，然后离开，有时候你什么都不说，然后离开。”

　　黄少天手里握着那枚刻了叶子的金属片，“我得找到他，被放逐的战斗法师，我要问他如何把你留下。”

　　

　　又过了一个多月，周泽楷每天都准时出现，然后被黄少天用花样繁多的理由留住一天，时钟和分钟在十二点的地方重合，他单膝跪在窗台上，重新摘下礼帽对黄少天说晚上好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们来打一架吧？”黄少天说，“你消失了这么久，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退步？”

　　被放逐的战斗法师手里没有拿着武器，他撑着一把伞。

　　“我年纪大了，不想打架。”他说，“你很聪明，但是有的时候又因为话多而显得太笨。”

　　“越是复杂的事情，解决的方式往往越简单。”他呼出一口白气，“他只记得要抓住你，你别让他抓住不就行了，或者说你喜欢主动点的解决方式，在他抓住你之前，抓住他呀。”

　　那是第五百个晚上。

　　

　　从那天到现在，五百个晚上，每天晚上一过了午夜，周泽楷就会跳上黄少天的窗户，对他说：

　　“晚上好。”

　　第五百零一个晚上，黄少天靠在墙边，他的书架上整整齐地画着五百条刻痕，他听到咔哒一声，是周泽楷的靴子碰上窗台的声音，他一扭身把窗户拉开，伸手勾住枪王的脖子，凑上去吻他嘴唇。

　　礼帽顺着头发滑下来，黄少天接住，挡在两个人的脸颊旁边，他贴着周泽楷的嘴唇说，

　　“这次是我抓住你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你听到了吗？

　　“啵！”

　　这是魔法泡泡破碎的声音。

　　五百个晚上的到访，在第五百零一个晚上结束。

完